一个老人的独白

忘了是谁说，人走到尽头的时候，会想起自己最珍贵的东西。

我说，那肯定是骗人的，对我来说最珍贵的老女人，走了快十年了，现在我连她的模样，都快想不起来了。

我自知剩下的时间不多，自己的身体状况没人比我更懂了，医生又怎么样。
下午看见女儿拉着医生问了很多，我耳朵不灵光，但还是隐约听见她的抽泣声。
他们以为我睡了，其实我只是装睡，为了让他们安心。

过后小毛头孙子过来把头倚在我的手臂上，说爷爷啊，你要快快好起来，我等你带我去山顶看日出的。

一开始进来，床边常常聚集着亲戚啊、家人啊、老朋友啊，想必是怕以后没机会，所以来看看我的吧。但我已视线朦胧，看不清他们的脸庞了。一些人在我身边喃喃地说了一大堆的话，都是些往事啊，叮嘱什么的。又有谁知道，我亲眼看着许多老朋友离开。

在这里躺了三个月，原本嗤之以鼻的那股药味儿，好像已经融入了我的血管，所以我感觉自己全身都流着药水，别说离开医院，带着这般味儿哪也去不了。

这一夜，隔壁床的老头依然是很早就睡了，听着那细微而偶尔间断的呼吸声，心里偷偷颤抖了一下。
谁知道第二天他还会不会醒来。

我不想睡，怕我也像前几天那个老张，一睡就醒不来了，我还不想横着被抬出去。
原来老人的生命真是赚得一天就一天啊。

近来总是想很多，每次静下来都好似重新审视自己的人生一般。这些年头，年少轻狂过的、攀跌浮沉过的、拼命奋斗过的、炙热深爱过的，仿佛都一个接一个跳进脑里，指着我说，你的人生就是这么走过的。

在芸芸脸孔中，我又看见了你。是一张多久没想起的脸啊！
我以为早就遗忘了，原来只是匿藏在记忆的深处，还好记忆中的你是在微笑的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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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一年，二十四岁的我遇见了二十三岁的你。

你歪着头在包包里找零钱，我递过钱去替你付了复印费。
那是你第一次对我笑，笑得眯眯的眼睛，说声谢谢你学长，我下次会还你的。

我说不用了，才几块钱，你说有借有还，几块钱也是钱。

后来你竟为了几块钱跑到宿舍来找我，原来这么巧你认识我的舍友。
你应该不懂我那时候已经对你有好感了吧。看你笑笑说有空，我邀你吃饭，你也没拒绝。

又后来，你常常跑到宿舍来看我，说反正顺路。骗人的，我说你哪是顺路，两边宿舍隔了好几条街，根本是有心的吧。只是我没告诉你，你的顺路让我很感动。

我牵你的手，问你愿意和我在一起吗。你低着头，还是笑笑，手都让你牵了我能怎么样。
我很傻的立刻放手，那你现在可以回答了吧。

你瞪大眼睛看着我，你真的放手啊？你还是笑，笑我憨直，暗示你了都不懂。你过来牵着我，走啦，我的男朋友。

任何时候的你，都挂着笑容，我知道那样的你真的很坚强。

我们的故事本应像所有最普通的故事一样美好的发展下去，我们并不需要电影般的曲折。
直到你昏倒的那一天，一切已截然不同。

第一次， 我们很紧张地守在你床边，医生为你检查了很多遍。最后你转过头来，疑惑地问了一句你是谁。你不能理解我当时有多慌张，把医生的手臂都捉痛了，到底怎么回事？

肿瘤。那是我第一次认识这个如此丑恶的字眼。说什么压着你的神经中躯，还影响到记忆力。什么该死的肿瘤，其实我没兴趣知道。

我用了很多方法让你想起我，但都没奏效。我带你到所有我们一起到过的地方，你只是问我，以前的我们肯定很快乐吧。
最后你笑笑对我说，没关系，就当我重新认识你好了。

于是一切都重新开始，重新约你吃饭，重新关心照顾你，重新让你认识郑允浩，然后重新，相爱。
然而，我们始终没有得到太久的眷顾，半年后，你又躺进了医院。

第二次，你醒来。看着双目红肿面无表情的我，你笑笑，郑允浩，你哭了？
我惊讶的模样肯定很滑稽吧，看你又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线了。
原来你不是每一次都会忘记的，你知道那让我感到多么庆幸。

第三次，你醒来。听到你叫我名字的一刻，我知道老天又善待了我一次。
你说，现在是凌晨，你带我去看日出好吗？我把你带到山顶，我们并肩坐着。朝阳初升，放射出万丈光芒，柔和而不刺眼的，把你原本就可爱的脸庞照得更红润。
朝阳真美，你说你看到了生命的气息。

伴着朝阳，你握着我的手对我说，无论多少次，每一次醒来，我都会重新爱上你。
你肯定不知道，我转过身抱你的时候，眼泪滴在你深褐色的发丝上。

你当然不是空口说白话。每一次醒来，如果还能记得，你会给床边傻傻等待的男人一个温暖的拥抱。你会说，真好，我还记得。
如果不幸想不起来，你还是会微笑着说，谢谢你来看我，你肯定是对我很重要的人。
然后一切又再重新开始。

这样的生活真的很折腾。偶尔厌倦疲累的时候，你坚强的微笑，好像又为我注入一股力量。

每一次都像一个赌注，一个胜了也流泪，输了更痛心的赌注。
随着你昏倒的机会越来越频密，这样的赌局我注定要一败涂地。

最后一次，你没有醒来。我在床边守了三天三夜，除了医生的那句“对不起”，我连你一句再见也等不到。

我冲出了医院，一路狂奔。记不起来跑了多远，只记得狂掠过脸颊的冷风，和耳际的呼啸风声。我觉得我在逆风而奔。

你走了，而我却像一个被遗忘的小孩一样，被留在后头。到了今天我才发现，那天跑得那么快，原来是想追上你。

最后，我在桥头对着夜空，大喊着向你告别，也同时告别了我心中的承诺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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静涩的夜，很深沉、很安宁。

隔壁的老头儿睡得很死，连细微的呼吸声都似乎听不见了。

而我正在努力地寻找自己的呼吸声，却听见了一声叹息。

为谁叹息已不再重要，我闭上眼，竟听见自己的心跳。
很轻、很轻、很慢、很慢……

原来人到了尽头，会想起自己亏欠最多的人。

金丽妍，我欠你的承诺，现在要还你了。

下一次醒来，我也一定会重新爱上你。

相信我。